趁著周末,去揚州呆了兩天。
無錫到揚州,大概160公里,7:40出發,9點半,已經坐在揚州城裡的老字號“共和春”茶樓裡,點了幾樣小菜,等著送上桌。
吃早茶,在淮揚文化里是有共通之處的。鹽城的興化,泰州,姜堰,都有“吃早茶”一說,如皋城裡的舅媽那次請我,也說:走,明早我們去公園附近一家湯包店裡吃早茶! “,我沒有考證過,有可能這說法,都是從揚州人”吃早茶“的方式來的,畢竟衣著無憂,有錢有閒,才有可能坐下來慢慢的吃喝,而不是白開水往隔夜的米飯裡一泡,一顆鹹鴨蛋一敲,就打發了一頓早餐。
旁邊桌上的老先生,白的杭羅褂子上衣,暗灰西裝短褲,41度的天氣,中統襪整整齊齊的到腳踝,鬆緊帶的鞋口,幹乾淨淨,拎著一壺茶過來,叫上一份小籠包子,和老伴慢慢的吃。
更有鄰桌的兩位老爺子,泡的藥酒帶來下菜,好長一根參,參鬚肆意的飛揚在酒香當中。
無錫的小籠包子,全肉餡兒,味道是鮮甜口,一口下去,結實,多汁;揚州的小籠包子,肉餡兒要鬆快、活泛一些,不是結實的一口肉,似乎有荸薺那種微妙的脆在裡面,口味、肉餡兒的顏色,都要清淡許多。
翡翠燒麥,我以為面皮該是菠菜綠而得名,卻不是;翡翠得名於包著的這塊餡兒,純粹的深碧綠,燒麥頂上鑲著些微鵝黃色,那是胡蘿蔔絲蒸過後的顏色。薺菜餡兒沒有野菜的那種干澀口感,似乎是用素油汪過的。無錫菜重糖,濃油赤醬,雖然現在看來不夠健康的標準,奈何甜食吃起來讓人快樂;淮揚菜從口味到顏色,都素淨可人,如同二八年華的小家碧玉,清淡眉眼,風韻雅緻,渾然天成。
三鮮鍋巴就是乾炸的鍋巴,配一碗熱熱的芡汁,蘸了吃,汁裡有四色絲,紅(胡蘿蔔)、綠(小青菜)、黑(木耳)、白(菌菇)。
燙干絲是到哪裡都要點的菜,一樣的鮮美,清爽,一人一份也不覺得腸胃有負擔;此地有一種”餃面“,也不是餃子,是餛飩和麵下在一鍋,可能是取包餛飩的那點肉的鮮美,來搭面的無趣,讓湯頭有了靈魂之意。這裡的三鮮餛飩、蝦仁餛飩卻因為湯裡頭放了太多胡椒粉,而讓人失望了。
油糕雖然長得不好看,味道卻很不錯,紅綠絲的表面,一層層的酥油面皮,淡淡的甜蜜,阿嗚兩口已經下肚,沒有照片。
吃藕,也吃出了花樣。鮮榨蓮藕汁,喝起來有顆粒感,口感是溫溫的,微澀;四喜藕粉圓子,四種餡兒,我只吃出一個芋泥口味,可能下肚太快;藕粉赤豆湯,抹茶藕粉羹,都灑了桂花在上面,取個顏色好看,文人的風雅,抹茶的稍微甜了一點。
最喜歡的,是獅子頭。去東關街的”揚州獅子樓“吃,雖然疫情期間,來揚州的遊客銳減,這家店裡晚上7點還是坐無虛席,點了菜發現,雖然地處旅遊點,價格還是很公道,至於口味,鮮掉眉毛!小小一隻肉圓,白配綠,躺在小碗裡,乖巧可愛,入口即化,肉質粉嫩,湯頭鮮美,不知怎麼燒出來的。
點文思豆腐,為的是它的刀功。一塊豆腐,切成絲絲縷縷,絲絲縷縷就是方方正正的豆腐身上長出來的手臂,是無骨的觸角,是蕩漾的水草,是柔美的柳絲,是幻化起舞的成了精的一塊豆腐。做淮揚菜的廚師,不是半年一載能成的。
還有一個茶飲,也是風雅的不得了。叫”綠波芙蕖”。綠茶基底,冷凍的馬蹄爆爆珠,迷你的浮萍(可能是銅錢草)和小粉紅荷花立在茶凍上,畫面唯美。一杯在手,酷暑頓消,很想吟詠出幾句關於荷花的古詩來,思來想去,終於不得。
去瘦西湖,經過揚州大學幾個宿舍區。揚州大學是我們曾經的目標,比較過江蘇大學之後,卻還是青睞前者。為什麼以省份命名,同在蘇南的大學,卻不敵身在蘇北,以城市命名的大學呢?沒有原因--也許是偏心吧。
瘦西湖並不是一塊完整的湖面,而是一些不規則的水系連結的水面,長寬,水量皆不驚人。驚人的是一到這裡,似乎你就變得“追古”起來,憶起來那些來過這裡的文人騷客,或者他們留下的詩詞: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李白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杜牧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杜牧
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 --蘇軾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徐凝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以及“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41度的高溫下,天空一碧如洗,風吹過,水面微微泛起波痕。這樣的清風,也曾經吹起杜牧的衣角吧。年少成名、不拘小節,詩文負有盛名的才子,用勾欄瓦舍的嬉笑怒罵掩藏壯志凌雲。
據說李白是個富二代,雖不至於“腰纏十萬貫”,但錢是不缺的,在揚州呆了半年後,也不敵此地花銷,離開了--可見當年揚州城的繁華。
是不是這份繁華,吸引清軍,成為一路南侵的途中不可忽視的一盤大餐?順治二年(1645年),清軍大舉圍攻揚州城,不久城破,清軍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史稱揚州十日,慘烈無比。
“幾世繁華“的揚州城,“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居民除少數破城前逃出和個別在清軍入城後隱蔽較深倖免於難者以外,幾乎全部慘遭屠殺,僅被和尚收殮的屍體就超80萬俱。
城既破,史可法引頸就義。當時正值夏天,其遺骸無法辨認,義子史德威與民眾隨後便以史可法的衣冠代人,埋葬在城外的梅花嶺。
繁華與廢墟,旖旎與烈性,奇怪的融合在這座小城的性格里。同一年,江陰,清軍亦遭到激烈反抗,時間長達81天。在明知道國都已失,大勢已去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一種精神,在支持著這些說著一口吳儂軟語,或者潛心讀書,或者精於從商,或者慣於享受的,看起來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的普通百姓,變成了敢於拋卻一切的壯士?
如果重來,已經作古的先人,是否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佛教的悲憫依然如故。從唐朝的鑑真和尚東渡,到清朝本地和尚於一片血海後收斂民眾屍首,佛教給人的教誨,或者說啟示,是一種浸潤,有時甚至不需要藉助語言,和其他媒介。鑑真和尚第五次東渡失敗後,雙目失明,依然在60歲上再次東渡日本,這次,他成功了,並在奈良東大寺傳播佛學,漢學,直至10幾年後坐化西去。
10來歲出家的小沙彌,輾轉求學,佛學造詣日漸精進,在異國他鄉終老,被尊為仙人,稱“唐大和尚”。這樣的人生劇本,翻開開頭,哪裡能猜到結尾。
瘦西湖和大明寺連在一起,有聯票;兩處都值得慢慢看,細細品,一處是自然景觀,一處是人文精華。鑑真紀念館的建築風格尤其值得多花點時間,具有鮮明的日式庭院風格。耀眼的白石子舖砌的庭院,院中的石塔,兩側的抄手迴廊上,迴廊牆壁上的窗口,不是中式的磚瓦砌成的花窗,而是日式的木欄杆,豎條的木柵欄,深紅漆,低沉,暗淡。據說這是鑑真和尚在日本奈良生活的唐招提寺的建築風格,我們現在所說的“日式”風格,枯山水,侘寂風,也許都是原來唐朝傳去日本的文化的一部分。
午後2點,太陽很烈。穿過大雄寶殿往西,不到假山,綠蔭深處,有一座建築“平山堂”。廳中掛著蘇軾手抄的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平山堂”取自”遠山來與此堂平“,站在堂前,遠山近樹,歷歷在目,這句詩,真是好一番氣魄在胸懷。遙想當年,自號醉翁的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期間,在此大宴賓客,觥籌交錯,他寫道:
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
一派灑脫。宦海沉浮,仍能平安老於此五物中,得有多大的福分啊。
去過揚州幾回,瘦西湖沒有次次去,個園卻去了還去。這次住在東關街,個園就在隔壁,於是起了個早,再訪個園。
個園舊主人黃至筠,是位鹽商,長年經商在外,為免家人擔憂,將新造的園子遍植竹子,取”竹報平安“之意,也是合著自己的名字當中有個”竹“字。因為”個“這個字一撇一捺,形如竹葉,取名”個園“。
那個時候的鹽商,雖經商,也不是只認得銀戥子的白丁,做事都是讀書人的做派。
園有四景。春,園門處竹林中植石筍,破土而出,取“一段好景不忍藏,最是含情帶雨竹”,'惜春”之意。
夏,太湖石堆疊成夏日雲彩,講究”瘦“,”漏“,‘皺’,‘透”,講究變幻。假山上一座亭子,曰“鶴亭”,據傳是主人養鶴的地方,亭前水池,看著很小,水深處卻達3米。
錯了,錯了,不是“鶴亭”,應為“松鶴亭”,松字不寫,卻種一鬆樹,用這一棵松樹來配“鶴”字,有意為之。
秋,安徽黃石疊成假山,山中植以楓樹,黃石紅葉,取其秋色。山上立一亭,主人站在此處,可遠望運河中自家的船隻靠岸。
冬景尤其用心--住宅與庭院中的一面過道牆,牆壁上留有24個風音孔洞,冬天風從中過,呼嘯有聲。牆壁近園林這邊,植臘梅,榆樹,取行至此處,經年有餘之意--此處假山卻是用宣城的石頭堆砌。
書房也放在這個角落,立於另一座假山之上。讀書本就是修身養性的事情,要安靜,要專心,少打擾,故書房前面不開門,屋後設一小路,蜿蜒上行。
只問一句:這樣的園林,造價幾何?還缺個端茶倒水的丫頭不?或者燒飯的婆子?放在現代,維護費用幾人能承受?食可無肉,居不可無竹,這份境界,要用幾代人的銀錢來養護啊!
別笑我俗,實因沒有見過銀錢的壞,只知道貪戀它的用處,眼饞它的交換價值。要等到歷盡繁華,才知道素淨、空無也自有氣韻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