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應志剛
有沒有這樣的經歷,有時我們和一群人熱鬧地聊著往事,聊著聊著,眾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因為懷念,而沉默。
我們懷念的,往往不是那時旖旎的風光,而是在風光中匆匆走過的一個人。
我們懷念的,不是舊時的光陰,而是駐足在時光裡曾經的愛。
正如我站在眼前這一棟棟紅色的磚樓前,和老人們探詢塵封已久的故事時,他們突然間地沉默。
那些曾經的濃烈往事,那些值得被歷史記錄和尊重的人,那些熱火朝天的火紅歲月,都在這沉默間被突然地懷念。
走在蘇州望亭鎮望電一邨筆直的水泥路上,那些上了年數的香樟樹,伸張開來的枝葉,遮擋住初夏的陽光,將斑駁的影子投射在地面。
在這影子裡,時光緩慢流淌,蔓延過兩側紅磚砌就的洋房。
“原先叫做蘇聯專家樓”,生活在這裡的老人告訴我,這些洋房,是1957年建造望亭電廠時,供援建的蘇聯專家團居住。
專家團撤走後,“這裡就成了電廠生活區。”
這些位於京杭大運河西岸、望亭發電廠一側的紅磚建築群,現在被叫做“電廠紅樓”,或是“電廠新村”。
充滿東歐風情的十幾幢多層洋房和一座兩層小洋樓,紅磚紅瓦,左右呈中軸對稱,平面規矩,迴廊寬緩伸展,簷部、牆身、勒腳架構分明。
這是典型的“蘇式家屬樓”。
上世紀五十年代,正是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有許多蘇聯援建項目,這些留存至今的紅磚洋房,便是當年那段歷史的印記。
如果說蘇州的記憶是留在園林裡的婉約雅緻,是古鎮古街上小橋流水人家的嫻靜與淡雅,是白牆黑瓦水墨般的簡潔素淡。
那麼,留給望亭的卻是這片洋氣的紅磚紅瓦的蘇式洋房。
這曾經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分界線。
當鎮上的人家還在使用馬桶、公共廁所,燒著煙火熏眼的煤球爐子,從運河或者水井裡擔水,住在“紅樓”裡的人,已經擁有了抽水馬桶、煤氣灶和自來水。
每到下班時分,他們意氣奮發地從電廠出來,昂首挺胸從街上走過,目不斜視地往“紅樓”走去;外面的人羨慕地註視著這些驕傲的年輕人,遐想著,哪一天自己也能住到“紅樓”裡去。
每一位坐在樓下休憩的老頭老太太,都曾經是那麼的年輕。
男人們穿著卡其布的工裝,騎著二八槓的腳踏車,在綠蔭下意氣風發地掠過。
女人們梳著麻花辮子,手裡端著臉盆和換洗下來的衣裳,從澡堂子裡出來,香皂或是花露水的味道,依舊抵不過身上洋溢的青春才有的味道。
他們都是對面望亭發電廠的職工,從進廠的那一天起,他們或被分配在職工宿舍,或是家屬樓裡,在這些紅色磚塊砌就的房子裡面,談戀愛、結婚、生孩子。
那是一個令許多人懷念和羨慕的年代,職工的住房都由單位分配,大中型企業往往都建有一個生活區,裡面有食堂、澡堂、電影院、醫院、學校,甚至小花園。
“進了工廠門,就是工廠人。有事找廠長,工廠管終身”,這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寫照。
人們的生活很簡單,社交的圈子也很小,生老病死都在工廠與生活區裡,就連找對象幾乎也是“內部消化”。
歷史的風早已吹散當年的熙攘與喧嘩,那些陪伴過“紅樓”青春年華的人們也已漸漸老去。
他們守著同樣老去的“紅樓”,守著當年“時髦”的生活方式,淡定又從容。
年輕人很少再回來住,老人們念舊,“故土難離”,盼著周末兒孫歸來,安享天倫。
於是他們學會了跳廣場舞,學會了視頻聊天,用可樂煮雞翅,用空氣炸鍋做蛋撻,這些新鮮的玩意又讓“紅樓”裡的平淡生活充滿了生機。
他們很少談及往事。但那些殘留在記憶裡的舊事,也會在某個不確定的時間裡,突然地蹦出來。
他們熱烈地聊著。聊著聊著,又突然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