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2020)辜月在望,大雪甫過未幾,冬至近在咫尺。六朝古都的南京儼然“彩舟雲淡,星河鷺起, 畫圖難足。”
南京憑以鐘山及石城之巍峙,鑄就龍蟠虎踞之地勢;枕以滔漭之長江, 盡佔水運通航之便利; 浸以婉約之淮水,發軔金池湯城之煙霞。
暖冬,令冬日褪以應有之凜冽, 染以別樣之溫濡, 而暮秋樂觀其成, 心懷盤桓之希冀,故在遲遲吾行之中, 顧影自憐; 於漸行漸遠之間, 流波送盼, 而孟冬末的南京城正輕沐冬日之暖煦, 感應杪秋之不羈。
南京城之履盈蹈滿,流淌在秦淮河槳聲燈影之中、遊走於夫子廟雕花漏窗之間;玄武湖澄澈旖旎,烏衣巷耿耿幽情,亦令南京城高情逸態, 典則俊雅。
而南京城之市井煙火, 卻發散於城南連里竟街的民居中, 以及其尋常巷陌間。南京的老城南, 乃其魂魄之所在, 足履實地, 且血肉豐滿, 讓南京鉛華盡洗, 呈現本色生活的原汁原味。
南京的城南舊事, 亦令南京人夢迴縈繞, 於“居諸不息,寒暑推移”中, 舊事曾變得朦朧不清, 畫面亦顯得凌亂不堪, 彼時彼刻的棄故攬新, 哀梨蒸食, 令南京悠長的傳承與記憶, 斷裂成了零珠碎玉, 又棄如敝履。
老門東就是南京城南舊事的代表性承載之所, 積澱以歷史, 涵泳以傳承, 無論是在被視如草芥、朝攀暮折的歲月裡, 還是於百廢俱興、鑄新淘舊的年代中, 老門東依然寵辱不驚, 去留無意, 且自始至終, 守護著其數百年來的承嬗離合。
老門東棲蟄於南京中華門(南門)以東, 與老門西衡宇相望, 故謂之以“門東”,夫子廟、秦淮河亦咫尺之間, 與之比肩而立。老門東之濫觴所出可追溯至千七百餘年前的三國時期, 至朱氏明朝時已出落成商貿及手工業之集散地, 故而不止於有傳統民居之人煙輻輳, 還有江南商賈雲屯霧集、英才賢達及鐘鼎世家亦遂即麕集蜂萃, 一時“市列珠璣, 戶盈羅綺, 繁華競逐。”
出於對歷史傳承的存續, 以及商業利益的驅使, 南京官府別具手眼, 圈地方圓於老門東, 汲汲孜孜近三載: 或推倒重來, 或補敝起廢,或騰籠換鳥, 完竣了歷史文化街區創造性的複舊與仿建。
千畝方圓的老門東, 帡天極地, 幾近南京城之民俗工藝-手製風箏、提線木偶、剪紙、竹刻、布畫等, 以及傳統美食小吃-臭豆腐、豆腐腦、梅花糕、鍋貼、湯包、燒餅等, 皆被納入老門東的商業版圖; 同時, 本土的金陵刻經、南京白局, 以及北方的德云社也順勢入住其間, 既是推陳出新, 更是錦上添花。
由北端的箍桶巷路口而入老門東, 逾五丈高的牌坊斷不會失諸交臂。坊乃方形民居之塊區, 年祀逾千, 肇始於大唐, 故牌坊實屬一種嬗變之坊門, 而老門東牌坊之丈高, 亦不失匹配老門東過千畝之佔地。
據說此牌坊出自閩東南沿海之惠安石雕刻匠人之手. 因而石雕畫面設計行雲流水, 雕琢更是吹影鏤塵, 堪稱當代之石刻精品, 惜乎其兩旁之楹聯“市井坊間盡染六朝煙水氣, 布衣將相合書千古大文章”, 其口吻過於當代, 又略缺對仗工整, 不過倒也瑕不掩瑜, 且豪氣乾雲, 曲陳南京城橫向之寬廣, 盡呈南京城縱向之幽深, 令歷朝廟堂之功, 歷代市井之力昭然著聞, 犖犖大端。
就迄今而言, 老門東鮮有喧囂紛雜, 始終恬謐盈裕, 淌漾於其中的衢陌巷徑, 溫婉著清淺的時光。那些民俗衢宇,黛瓦粉牆, 或修舊利廢, 或仿造複製, 無不跳躍著明代清朝的元素, 不時散逸出民國的風情, 而那些名門右族的馬頭牆, 了然可見, 顧影自憐於老門東里的長街短巷, 在春雨秋風中, 呢喃低語著“當時明月, 依依素影”
牌坊周圍佇立著四組代表明清年代的雕塑-黃包車夫、糖芋苗、老郵筒、學童入私塾館, 繪影繪聲, 奕奕欲生。正門方近豎以上述雕塑, 點明老門東特定時代下之民居生活百態: 黃包車夫-社會階層; 糖芋苗-生活水準; 老郵筒-情感交流: 學童入私塾館-科舉功名。
彰明昭著, 引細流而入古街, 不失為規劃中之神來之筆, 有畫龍點睛之功, 令老門東生機怏然, 惜靈靜雅。淺水涓涓於小渠中, 輕輕淌過沿街的店門, 靈動而清澈, 而蟄伏水底的鵝卵石參差錯落, 點綴著泛有漣漪的清流, 且彰顯水的至柔至剛。
老門東之濫觴, 莫過於三條營、邊營、中營。三條營房係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御批而建, 意在供給膳宿於修建南京城牆之兵丁軍士。歲月荏苒, 兵營於以後的歲月間, 逐步演變成三條民巷, 而衢巷之名依然如故, 年湮世遠, 迄今已年逾六百矣!
自牌坊南行不到半里, 明城牆赫然在目, 而西側近轉角處, 星巴克, 柔心弱骨, 簡雋而婉約。咖啡的醇香, 若有若無, 飄自其里, 散落於微風中, 遊蕩方近左右, 而其斜對面的德云社(南京分社), 亦是靜如處子於晝, 於循理守分中, 嘯傲湖山, 在插科打諢裡, 直抒胸臆。
這一中一洋的進駐, 昭示老門東既汲汲於其市井風情, 也與時相偶, 不排斥流行舶來品。於老門東, 前者得其地宜, 合其格調, 相得益彰; 後者異域風情, 流行大眾, 佔一席之地, 亦理之當然。
在老門東最吸引眼球的, 是邊營巷口的駿惠樹屋-南京名聲籍甚的先鋒書店之十三分店, 端然靜坐於街區西邊, 婉婉有儀,咫尺明城牆, 抬眼大報恩寺。
年逾六百的駿惠書屋, 乃當年來自安徽舉子趕考的讀書與憩息之所, 而安徽士紳集資而建、專供安徽考生鄉試之預試考場及居所的上江考棚, 更是距之咫尺未遠。書屋名之以“駿惠”, 典出《詩·周頌·維天之命》中的“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
舊時的原書屋早已頹垣敗瓦, 尺椽片瓦, 故從江西婺源原物整體搬遷而來的三進式徽派清末書院, 以之“借屍還魂”, 作為複原的駿惠書屋, 至少建築風格並無二致, 同時, 予之以專業之修葺與設計,盡量契合當時徽州會館樣式,整舊如舊, 令書屋煥發出應有的年代斑駁之感。
書屋之南門-原駿惠書屋之殘圭斷璧,業已年曆四百。其門楣上之四大字, 乃清代書法家何紹基(1799-1873)之墨寶; 北向之正門亦令人凝矚不轉, 一根碩壯的木樑,敦敦實實, 雕刻以各式人物於其上, 繁複而精妙,栩栩欲活, 而巧不可階之雕鏤又鐫刻於其扉、牖、簷、樑等之上,各有主題, 亦不乏淵源, 美不勝收, 且言必有物地匹配著屋外之牆-徽派馬頭牆,與此同時, 悠悠時光也彷彿雕刻其里, 故置身其中, 不啻於怡情悅性之時空穿越。
時光橫陳於朝暾夕月之間, 終而復始, 桓古不變, 悠悠的千祀歲月, 通衢越巷於南京城, 更絕非是過眼雲煙。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 而老門東承載了漫漫光陰之沉澱, 而今正輕吟慢唱著南京城的城南往事, 留風遺韻。
2021.0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