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立夏甫過, 正“熏風初入弦”, “榴花開欲然”也。餘偕友人, 欣欣然, 鞭絲於嘉善之西塘。餘於西塘古鎮，廿餘載間涉足數遭，而近遊斯地，已逾春秋十年矣。
今之西塘，其畛域變化殊甚，曩昔之地或僅方寸之間，然日月逾邁下，遊者漸增，令商業欲熾，鎮衙遂拓土開疆，致其域漸闊, 亦漸疏朗也。
西塘乃千祀古鎮, 古稱斜塘, 亦號胥塘, 棲止浙省之嘉善, 因地處吳越交界於春秋戰國, 遂銜以“吳根越角”或“越角人家”之淑譽, 蔚然成市集於元朝, 而至明清時, 憑身居魚米之鄉及絲綢之府, 又兼以水道之便，一時“萬井千閭富庶”，是故一躍而起, 成就人稠物穰之地, 手工業及商業之重鎮於江南也。
古鎮西塘, 廣逾千五百畝, 胥塘河淌漾其間, 縱橫出河道九處, 分割成川域八塊, 且彼此襟連以古橋廿七座, 而其臨水之街衢, 罩以廊棚近四百丈，別具爐錘, 可倫比京師頤和園之長廊也。
彌以畫意, 亦盈以詩情者於古鎮西塘, 非煙雨長廊莫屬也。故入鎮即赴之, 一睹為快耳。
北柵街、南柵街、朝南埭系雨廊薈萃之所, 令人凝矚不轉, 且莫茲為甚。雨廊，亦稱廊棚,即臨河街衢蓋以頂棚也。廊棚於西塘，或居中伸張, 或瀕河蜿蜒,營構以磚木，頂蓋以墨瓦，俗稱“一落水”, 意在遮陽和避雨，而販賈錯落其間,不壹而足, 更別饒風致; 又於傍水一側, 置設靠背長椅, 以供往來之人, 或歇腳以聊侃, 或駐足以觀景也。
遊趾於臨水長廊, 豈能與古石橋交臂失之?
五福橋, 原明正德前之物, 曾重修於清光緒辛丑年(1901), 實屬最古老之石板平橋於西塘，年湮世遠, 跨連燒香港東端之北岸與南畔, 咫尺望仙橋, 迄今年逾五百矣！
五福橋形為單孔, 逾卌尺為其長，近七尺為其寬, 全須全尾, 保存甚好。四塊長條石, 平鋪而成其橋面, 又置以欄杆及望柱四對，而十二級台階分列其南北兩端，另附以平台於其北段, 且朝西築以台階四級。
據傳西塘五戶人家, 出資共建之, 以冀“福、禧、壽、祿、善終”於過橋者, 對人亦對己, 故名之以“五福”。
永寧橋，平橋爾, 出挑於古鎮西塘楊秀涇之東端盡處，行攝者及丹青手趨之若鶩，蓋西街和煙雨長廊於橋之西，塘東街與燒香港於橋之東，而楊秀涇行走西東，胥塘河流淌南北, 竟邂逅於茲以交融, 又胥塘河及其兩岸, 一覽無遺於永寧橋上之遐睎: 北畔為朝南埭長廊, 南岸乃西街，民居黛瓦青磚, 傍河而錯落有致, 強半呈以清末至民國之風情也。
環秀橋, 始築於明萬曆九年(1581)，乃古鎮最早之高橋也。其卓立於楊秀涇上，“抬眸四顧乾坤闊”, 攜手古鎮之璀璨處-煙雨長廊與古鎮之繁華地-西街, 又咫尺石皮弄, 是故自恃甚高, 發揚踔厲歟。
環秀橋年逾四百，卻已非原身，近百年(1944)前, 其轟然倒塌, 遂府衙築以木橋代之, 後又修成單孔水泥橋於新朝,廿七年前(1997)推倒重來, 竟築石級拱橋以問世也。
安境橋,安臥於胥塘河上,屬朱明之拱橋也。以安境名橋, 緣於當年界河-胥塘河, 界分兩鄉於西岸及東畔，而橋跨騎此疆彼界, 襟連兩境, 寄意界域以“順時和光，倒得安寧”也。
安境橋上之俱落眉睫者, 古橋五座也, 即永寧橋於其西, 魯家橋於其東, 安秀橋及萬安橋於其北, 胥塘橋和安仁橋於其南。
“凡新婚情侶過此橋，南則送子，北則來鳳”，而如此傳說，自屬送子來鳳橋，而點睛之所於西塘，惟它獨尊也。
其為三孔石板橋, 臥居古鎮西塘小桐街之東側，且銜接煙雨長廊, 亦稱“晴雨橋”。橋頂置以棚，意在避雨和遮陽，兩側設以護欄與石凳，可供行人小憩，而中央花牆矗立，以分橋面為南陽北陰：南邊乃階梯，予鬚眉貴足高抬，寄辭步步高升，或過則會寢床弄璋；北邊為斜坡，宜巾幗金蓮緩行，托意持家穩當，或過則可寢地弄瓦。
明崇楨十年(1637)，送子來鳳橋平地而起, 七十三年後(清康熙四十八年-1710)重修之, 又百廿六載後(清道光十五年-1836)再修之，而今橋亦是三修之物於丁丑牛年(1997)。
西塘不止於“小橋流水飛紅”，巷弄遍布其里, 遠逾百廿條, 幽深且狹仄。巷弄之於西塘, 不啻血脈之於骨骼，縱錯交橫，旁逸斜出，而人行其里, 初不知其所起，亦茫然其所終，竟時有“山重水復凝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怦然不已矣！
古鎮西街之盡頭，石皮弄赫然於王家之尊聞堂和種福堂間，名為巷弄, 實屬過道也。石皮弄長逾廿丈，鋪以石板兩百十六塊, 且厚不盈寸, 恰薄似皮, 權作下水道之表皮, 故弄堂稱之以石皮; 尤甚者, 石板之寬介於三尺三至二尺四間, 而其上方者, 無外乎長空狹若縫隙一條, 猶似“天呈一線”，石皮弄因之堪稱西塘之“一線天”也。
種福堂, 七進式院落於鎮上石皮弄之東側，屬王家府邸, 包羅館舍廳堂七十許, 縱貫逾卅丈於一條悠長之弄堂, 然內斂於外, 泯然眾矣。
據其家譜, 王淵(1077-1129)-大宋御營司都統制，乃王家之始祖, 曾護駕宋高宗趙構(1107-1187)南渡, “常親鋒刃，冒矢石，出入生死”, 而以“種福”名其府邸，意在教誨後人，多行善以積德也。
於西塘古鎮, 地名燒香港無疑翻空出奇，不啻語出驚人，以為結構動賓，實則偏正，棲止上西街於古鎮西塘，乃鎮上最早熙攘之地也。
燒香港,河流也，流淌於魯家橋與五福橋間, 且不止於川瀆, 夾岸街衢亦盡在其中。燒香港南街和北街望衡對宇, 猶“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得語”也。北街約十丈長、一丈寬於南街, 前者載以聖堂廟, 後者容以倪宅。燒香港曾富人云集之所，館舍連綿, 強半明清格調; 古弄紛嵌其間, 直貫水岸, “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但凡古鎮於江南, 不乏世家或望族居焉, 故宅院層見迭出, 高門在外,“朱門高聳銅環”；深院於內, “庭院深深深幾許”也。
醉園, 屬望族王氏四進宅院之偏廳, 端坐古鎮西塘塔灣街，葺後禁舍開塞於庚辰龍年(2000)梅月初。以“醉”名園，無外乎寓意三重：經書醉讀之“醉經堂”；目酣神醉之園景；心醉魂迷之版畫。 “醉經堂”修築者, 王維清-王氏始祖王淵之後裔也,亦擅詩、書、畫於清乾隆朝, 自是墨跡今存留於園內。
上任園主王慕仁, 一生懸壺濟世於上世紀, 然亦工書法，擅詩文, 家學淵源也；現任園主王亨、王小崢父子之當代版畫於正廳“藝香齋”，旨在昭示王氏家族文化底蘊及傳承也。
醉園蕞爾，盡染以江南園林風情，迴廊掩映以翠竹, 又妙連廳堂, 碧池與青石, 氤氳以秀澈, 清清靈靈, 風物琳瑯, 不啻“淑性窈窕,秀色美艷”, 而殊尤者, 微型磚拱橋也, 莫斯為甚, 且罕見於江南哉。
彰明較著, 西園更久遠, 始築於明萬曆年間, 本屬朱氏別業，後售讓與高門孫家, 始終深藏於西街計家弄裡，不露圭角, 不矜不伐也。
西園亦彈丸，卻不乏園林諸元素-樹木、花草、假山、亭池等，相映疊秀，然寂寂無名於其時, 實屬“養在深閨無人識”也。
北宋書法家米元章(1051-1107)、詩人黃魯直(1045-1105)等曾雅集焉，畫匠龍眠居士(1049-1106)作《西園雅集圖》以記之，世稱“千載之良會，萬古之韻事”。相隔千年(民國九年-1920), 南社創始人之一柳亞子(1887-1958), 應邀自黎里赴西塘, 於西園同鎮上南社友“詩酒趁年華”，“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後藉景園中假山古鬆而合影，且踵武前賢，以《西園雅集第二圖》記之, 聊以自況, 遂西園名聲大噪歟!
民國廿四年(1935), 孫氏典西園與芳鄰南社友胡夢朱(1880—1955)-醉園王亨之外祖父, 胡倒亦安常守故, 僅變園中“聽濤軒”茶館為其“觀月軒”書齋，以冀“雲開月現”。十六年後(1951)，西園完璧歸趙, 然孫家竟傾家敗產, 焚琴鬻鶴, 以致西園終“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而今西園乃重造之物，寄身於西街蘇家弄內, 咫尺舊址。雖籌劃以精心，營造以盡心，力現西園之模樣與風采，然當年之情韻頓失, 蓋其已非原身, 物人皆非，惟喟嘆“無可奈何花落去”也。
今之西塘, 遠勝於昔, 猶“鷹擊天風壯，鵬飛海浪春”, 而餘遊趾焉, 實有感喟, 乃作文以記之。
2024.06.19.
标签： #穷游
